Monday, November 5, 2007

轉貼 為什麼我們要回亞細亞?

by Mr. 6 on September 28th, 2007
(按:從uplay的版上看到的 巧的是我最近也正在寫想回家的文章)
昨天網友留言,觸動我今天想改題目寫。在台北的某大公司工作,與半生不熟的同事待在同一電梯;打了招呼,幾個月前碰面還沒結束的話題,她又繼續了,啊你是在哪裡畢業的?你在哪裡當兵?你到底是誰?

為了怕他們開始丟給我一些熟悉的選項,我們通常會連忙先主動報名「其他項」:「我…其實小時候就出國了……。」

然後,我得到的反應總是,哇塞你的國語還講這麼好!我心中OS的是「台灣的初中教育有這麼差嗎?」然後心中再飄進溫哥華的中文電台李方的嗓音、 Richmond那些泡得比五十嵐還好喝的珍珠奶茶、還有矽谷漢牛書店每周四都會飄洋過海到架的《壹周刊》以及隔壁天仁茗茶的茶葉蛋、台南風味小吃的炸排骨,「如果你去我住過的兩個城市看一遍,就不會這樣講了。」然後再OS:「您有所不知,小弟還會用中文寫書哩!」

「埃,」對方總是在這時候打斷我的白日夢:「那,你為什麼要回來?」

「唔……。」

這個問題,我想還是用寫的來回答好了。

我不是作家,但真的很愛寫。提兩大箱行李回到台北,還沒開始準備中文履歷找工作,竟然就先擬了一份新書計畫。我當時很想寫一本叫做「雙語孩子王」的書,連英文的Slogan創造好了,簡稱為「DIDE」(發音為「黛蒂」),意思是「Dual Immersion, Double Excellence」,也就是在兩個語言、兩個文化中沉浸,要如何在兩個地方都出類拔萃?我將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形容成走在一條平衡木上,左邊是英語文化,右邊是華語文化,兩邊都想把孩子拉下去(文化是有侵占力的);孩子的挑戰就是不要被拉下去,繼續走這麼一個平衡木,直到出社會為止。由於個性本就很愛鑽研人性,我偷偷觀察過許多華裔年輕人的中英語狀況,以及許多移民家庭的變化,知道中英語不可能「兩造皆完美」,我指的不是說而已,還包括讀與寫,以及文化調合、環境適應等等。不能兩造完美,其實中英文都能保持在85分就夠了,問題是我看了一圈,包括我在內,竟然沒有任何孩子做到。這本《雙語孩子王》終於在去年由台視文化出版,但不要去找它,因為以現在的水準回去看那本書的寫作,中文還真的寫得蠻不通順的 :)。

重點是,當時以三個月時間完成這本書,令我不解的是,竟然沒有一間出版社願意談;這似乎不是初稿的問題,而是這個主題,竟然沒人覺得有興趣。過了好久,我才從一位編輯那邊得到了答案:「台灣讀者學英文都來不及了,誰跟你在那邊什麼中、英文平衡?」

我恍然大悟,而且跟許多從前所猜測的事情都連在一起了。看到書架上的這些書,表皮寫「雙語」,裡面講的其實盡是「英文如何快速變好」,中文呢,則是「如何不要忘記就好」,停留在中小學程度就好!誰管你中文會不會變差?中文變差又怎樣?只要能叫「爸爸媽媽」就好!現在的要件,是讓自己家快速變成「假雙語、真英語」的移民家庭,在北美洲永永遠遠繁延子孫,假如真的成了那樣,人生就完美了!沒有什麼好遺憾了!

這是關於「國外」的所有迷思的,第一個錯誤的開始。

美國、加拿大、澳洲、紐西蘭,新大陸呵,腹地廣大、社會自由、空氣新鮮,還有許多綺麗印象如水果都沒有農藥,鄰居會熱情幫你掃雪,鳥兒會停在手心啄食,傍晚可以到毫無汙染的藍色海邊戲水。每個人都可以住獨棟的房子,擁有一片大玻璃,灑在格子布上的陽光與白色牛奶相輝映,窗外是一大片的草地,割出一條一條的草紋……。所以許多人去了以後,就堅持要住在那邊了。堅持無論如何都要住那邊了。

這些美麗的印象、這些移民的夢幻,也變成我回國後最大的煩惱。不只是我,相信所有所謂的海歸學子們都已經對這個「你為什麼回國?」的問題回答得煩不勝煩。大家煩的原因就是,你要我講實話嗎?那對方一定非常的無法理解,而且還要跟我問更多、扯更多,讓這段在三年內已經重覆不知幾百次的對話再上演一次。好吧,那我就只好講謊話,隨便一個「家庭因素」、「下一世紀是亞洲人的世紀」等理由胡亂搪塞過去。

講實話的話,可以講很長很長。不過對我而言,要回答「為什麼要回國?」其實只需要濃縮的一句話。不,不是話,是一個問題,反問回去。

「為什麼要出國?」

一個人長大的環境,是不能騙的。母語就是母語、母文化就是母文化,它或許很髒亂、很糟糕,但對於一個人來說,就或許就是他一生中最「自然」的狀態。把一個人硬就插進一個非故鄉的地方,所造成的不自然的問題還包括來自那主流社會,無論華裔在北美已有上百年的居住歷史,但膚色與髮色以及身體(body build)讓他們仍然無法百分之百的融入異社會。但,亞洲人哪看得到這點?在戰亂創傷、缺乏強勢宗教加上地小人稠以及道德相對嚴謹的情況下,曾有一位心理系的朋友說過,大家似乎集體性的得了某種心理創傷。對於大部份人來說,這片土地都曾經對他施加過某種心理傷害,無論是小時候被老師打、還是某個店員說一句什麼、還是籠罩在隨時被綁架的不安全感等等,心理上面的一些疲倦,讓亞洲人想繼續出走、愈遠愈好,愈遠愈好!

愈「空」愈好。到一個真空的地方!

國外,正是一個「真空」的感覺。15歲的我,走在Richmond High高中外,沒有半個人;這學校沒有圍牆,中午吃飯時間學生都可以走到幾個block外的麥當勞,那麥當勞大得從來不必排隊也從來不會坐滿。有一天我唯一的朋友、香港來的同學Leo請假沒來學校,我幫自己買了Big Mac和薯條,配著我媽媽幫我帶的維他奶,走到學校旁邊的棒球場獨自吃我的午餐。記得那天的天空好高,空氣清新得毫無重量,我坐在草皮上,一隻蟲子都沒有,乾淨的像一片綠色的地毯,我躺下,想起太平洋另一端的初中同學,現在大概還在上晚間的升學輔導課、不能回家,而我一人躺在此,腦子慢慢的運轉,想到的只有等一下下課後打棒球,約了幾個台灣來的同學,連支像樣的棒球隊都組不起來,我們一人投球、一人打擊、一人守外野,這種草皮的球場在台北是只有pro才打得到,在這邊我們卻覺得它太大、大得好淒。這真的是一個「真空」的地方。

哇,亞洲的人口水流了下來,「真空」的地方,怎麼不快樂?我一開始對這件事很困擾,「對啊,為何不快樂?」那好像你出生就有手有腳,有個可憐的殘疾人士告訴你,喂喂,你生來就有手有腳、有眼睛有嘴巴,應該很快樂,但我們當下點頭如搗蒜、試著將這番教訓銘記在心,但就是無法像殘疾人士這麼感同身受。周末到了。在這片真空的大地上,我們沒地方可去,只能在有限的這些餐廳、現有的這些景點,找尋一個還沒玩過的組合,然後去把它完成。度過了周末,還有周一;到了周五,又是周末;身邊的朋友,費盡心力做出一個個仿台灣小吃店賣的冰棒、碗糕,還買了特別袋子來「更像」,她們好快樂的笑了,我也笑了,笑完以後,我默默開車回家。

家,空空如也。這裡的家,每人都一樣,IKEA的燈、同學的二手家具。所有的親友都還在故鄉,流理台上的牙刷只有一具、隱型眼鏡只有一盒;那具電話是整個家最熱鬧的地方,旁邊都是電話卡與抄得密密麻麻的電話與從小熟悉的小名,這具電話拿來報喜,也拿來報喪,除了喜與喪,不會有其他消息。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「遠」,愈遠愈好,換來的是一份什麼?

一份簡單啊。她們不加思索的說。

是。簡單。真的這麼簡單嗎?現在的簡單,卻是以後的複雜。每個學生,無論是小留學生還是大留學生,在畢業之後會面臨一個大家都沒注意到的「關鍵的抉擇點」。通常這時候表面上只是「到底要回台灣工作,還是在國外工作?」,「到底要回台灣照顧父母,還是在國外追求當初答應父母要追逐的夢想?」,但這些大留學生不像小留學生一樣看過這麼多家庭,他們不知道,這個決定,一個意念,一旦決定,就定了一輩子。留在國外,與交往多年女友結婚、生了小孩,買房子、父母接來住、公司讓你升到經理、孩子上小學、中學……聽起來不錯,呵?有把握才剛退休的父母可以過來同住、孩子天天都在家裡講中文,住在這麼一個有花有草的獨棟木屋裡呢!

殊不知,父母住了兩年,終於抓狂,想要回故鄉探探,愈探愈久,慢慢的一住就是半年以上,不回來了;孩子一開始都在家說中文,每個暑假回台灣,你發現他有點腔調但和親戚相處融洽;可是一到青春期,馬上吵著把中文課停掉,然後隨著你的英文愈來愈好,他的中文也愈講愈少;重要的是,你發現你與孩子的話題也跟著愈來愈淺、愈來愈短,當你聽到孩子第一次說「我是美國人,我父母是華人」時的震憾,讓你開始轉而想寫信給孩子,孩子不看,你就想改寫小說給其他孩子看。然後對於孩子自己的介定,你看到華裔男生練身體練得跟什麼、整罐髮油倒在頭上希望墊個一兩吋,看到他們回到故鄉的一邊拉肚子一邊放鬆的快樂;看到華裔女生的交友圈,你不敢跟自己的女兒規定「不要交外國男友好嗎?」但你止不住心中不斷的憂心,你不希望自己變更遠…。但,sorry,這是一條不歸路,愈走愈深、愈卡住。

當然,你很快樂呢。怎能不快樂呢!因為你住的地方、你的生活方式,是大家好生羨慕的,是從前自己的夢想;所以要常常回故鄉,看看他們住的地方、聽聽他們對國外的嚮往,然後再回到國外繼續住幾年…。但在那架波音747飛機裡,你一人的13小時飛行,雖然習慣,但有一種好深好深的「憾」。你去抓,抓不到;去找,找不到。你努力的想,到底為什麼不快樂?你不會發現原因,因為Culture Shock不會研究到已待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僑,因為你不會相信「殘疾比較快樂」,你已經被制約,你已經被「真空狀態」給掏空,有些東西已經找不回來了。

當年力拚的「假雙語、真英語」,到最後終於達到了,奉上了一輩子的時間,也真的把整個生命都一起給「簡單」掉了。當生命走到盡頭,你發現親友其實不多,你要將自己葬在哪裡?有誰會去探望?這個問題想了很久,當然還是在國外啦,但子女在哪裡?誰是子女?你看著已經被混了不知多少國家的血的子女,望著他蔚藍的深遂眼睛,好像在看服裝的模特兒廣告,但不是。那是自己的兒啊。「我很快樂的!」

所以,我該回答的不是「為何你要回到故鄉?」,我想,我應該回答的是,「為何『簡單』不是我的選擇」。

為何我不想活在一個真空的大地?

因為,我選擇「快樂」。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,什麼是快樂,不用其他人來訴告,也不用社會對國外的嚮往來幫我們幫腔墊高。回故鄉的三年來,結婚、生子,心情有高有低,但我知道我真的感覺到了,在那真空環境待五十年都感受不到的,真正的喜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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